“投入1200万,承诺年回报35%,最后连本金都要不回。”
在北京某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室里,62岁的投资者张敏(化名)翻看着厚厚的诉讼材料,声音里满是疲惫。她口中的投资标的,正是天九共享集团(下称“天九集团”)主推的“智慧社区独角兽孵化项目”。而这场投资纠纷,只是天九集团众多司法争议中的一例。
据北京某律师事务所对2020年至2024年间代理的87起天九相关诉讼案件统计,约72%的纠纷源于“预期收益未兑现”,其中仅11%获得法院支持全额返还。另据该律所对投资者提供的52份合同样本分析,63%包含“债权转股权”强制条款——当项目无法兑付时,投资者资金被自动转为缺乏流动性、无公开交易渠道的股权,形同“纸上财富”。
掌舵者与管理架构:家族色彩下的“创新”叙事
作为这家自称“全球独角兽企业加速器”的掌舵者,57岁的董事局主席卢俊卿是天九模式的核心设计者。公开资料显示,卢俊卿深耕商界28年,2012年主导天九从传统商贸转型为“独角兽孵化平台”,并提出“若干传统企业加一个创新企业就等于独角兽”的共享理念。
在2023年第四届中国独角兽嘉年华上,卢俊卿宣称其模式“非常成功,得到了众多企业家的认可”。为强化这一叙事,天九构建了看似国际化的管理团队:全球CEO由苹果前全球副总裁戈峻担任;据天九官网显示,两届全国政协委员才旺扎西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孙太利等出任董事局共同主席;而卢俊卿之子卢斌则担任天九通航集团有限公司副董事长。
尽管卢俊卿曾在2019年接受媒体采访时称,已通过股权改制将个人持股从100%稀释至30%,引入现代化治理结构,但核心决策层仍高度集中于家族及关联人士。有企业合规研究机构分析指出,天九的‘去家族化’更多停留在表面,关键业务审批、资金调配仍由卢氏父子主导。
更值得警惕的是,天九集团旗下多家子公司近年频繁变更或注销。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,2023–2024年间,其在广东、浙江、四川等地的8家省级子公司完成注销;2024年5月,天九通航集团有限公司因“通过登记住所无法联系”被北京市朝阳区市场监管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。
商业模式解构:三重合同、隐性资金池与类庞氏循环
天九对外宣称的“创新孵化”模式,在法律与商业逻辑层面均存在显著争议。多份投资者提供的合同显示,天九将资金拆分为“服务费+设备采购费+分成费”三部分签署独立协议,人为割裂资金用途,模糊真实流向,形成事实上的隐性资金池。
一位不愿具名的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合伙人指出:“这种结构下,资金并未真正注入项目运营,而是部分用于支付前期投资者的‘收益’,本质上是用新资付旧利——具备庞氏特征。”
天九在招商材料及路演中普遍承诺年化收益35%起,内部收益率(IRR)可达50%以上,远超创投行业15%–20%的合理区间。然而,其主打的“智慧社区”项目实际落地效果存疑。据《每日经济新闻》2024年3月及多位投资者实地反馈,北京、成都、杭州等地多个所谓“天九智慧社区试点”中,智能门禁、健康监测设备多数处于断电或废弃状态。有物业人员表示:“设备是天九免费安装的,但从未派人维护,半年后就成摆设了。”
更关键的是,天九缺乏真正的项目筛选与投后管理能力。对比红杉资本、IDG等机构严格的尽调流程,其“孵化”更像是一场包装精美的融资推介会。其孵化的多个标的企业已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,如“智居未来科技”“云养健康管理”等。
被“加速”的明星项目:从典范到纠纷焦点
天九官网曾将母婴跨境平台“宝贝格子”列为成功案例,一度标注“市值83亿”。然而,消费者投诉其物流缓慢、体验不佳;更有区域代理人指控,在缴纳高额合作金后,承诺的扶持与收益均未兑现,面临退款难。
另一个被大力推广的项目“嗖嗖身边”,宣称进入天九加速器后业务实现数百倍增长,B轮融资估值达32.5亿元——而该轮投资方正是天九关联公司。有分析质疑,这种关联交易下的估值暴增,公允性存疑。
这些案例暴露天九的核心争议:其能力究竟是“专业孵化”,还是“精心包装的融资中介”?
甚至内部亦生裂痕。2025年9月,前投资经理田先生因曾主导推荐某咖啡品牌项目(估值飙升至数十亿元),依据公司奖励办法起诉天九,追讨1655万元奖金。天九回应称其签约时已离职,奖金已结清。这起纠纷,侧面揭示其激励机制与项目认定的模糊性。
IPO迷局:80亿估值幻象与监管真空
与高回报承诺相伴的,是持续多年的“IPO迷局”。卢俊卿团队多次向投资者宣称,集团估值已达80亿元,即将登陆资本市场。部分投资者正是基于这一预期追加投资。
但证监会官网及沪深北交易所公开信息显示,截至2025年12月,天九集团从未提交任何上市辅导备案或IPO申请材料。所谓“80亿元估值”仅源于其内部股东会决议,无第三方审计报告、无资产评估依据、无市场交易支撑。
更令人费解的是,天九在与维权投资者协商重组方案时,曾以“放弃未来上市权益”为条件,要求其接受本金打折兑付。与此同时,其旗下“鼎”字系有限合伙企业自2023年起密集退出所投项目,资金流向不明。
值得注意的是,地方金融监管部门已关注此类模式风险。2023年,天九旗下某子公司因宣传内容不实被地方市场监管部门处罚;2024年,多地金融办在投资者教育材料中将“高回报孵化平台”列为新型非法集资风险点。
国际形象vs国内现实:一场精心策划的“全球化”表演?
作为天九国际化战略的代言人,CEO戈峻近年来频繁亮相国际舞台。2025年3月,其自称出席塞尔维亚科帕奥尼克商业论坛;同年10月,他在《证券日报》专访中提出“AI+产业”三步走战略,计划打造“机器人导游”等应用场景。
然而,这些宏大叙事与国内现实严重脱节。记者通过新加坡会计与企业管理局(ACRA)查询发现,天九在新加坡注册的“Tianjiu Global Pte Ltd”注册资本仅1新元,2023年报披露营收为零;在迪拜,其未在国际金融中心(DIFC)注册实体,仅持有自由区虚拟办公地址;所谓“塞尔维亚合作项目”,未见当地官方或主流媒体报道印证。
多位接近天九的业内人士透露,其高管出席国际论坛多为自费主办或高额赞助换得演讲席位,旨在制造“国际认可”假象,反哺国内招商与融资。
投资者代价:亿元损失与维权困局
这场资本游戏的最终代价,正由数千名普通投资者承担。据各地维权群自发统计,天九相关涉案金额已超2亿元,仅登记在册的投资者损失达1.2亿元,但执行到位率不足20%。
投资者群体呈现鲜明特征:据维权组织抽样调查,约60%为50岁以上高净值人群,35%通过抵押房产、信用贷等方式加杠杆投资,部分家庭因此陷入债务危机甚至破裂。
维权过程中,投资者还发现合同中大量条款为免责格式条款,且未以显著方式提示。河南泽槿律师事务所主任付建指出:“这类合同将全部经营风险转嫁给投资者,违反《民法典》关于格式条款公平原则的规定。”
更严峻的是,据多地投资者诉讼经历统计,民事案件平均审理周期长达16.8个月,让许多老年投资者在等待中耗尽精力。部分人被迫接受“债转股”方案,却发现自己持有的股权既无分红、也无法转让。
传销还是创新?法律边界亟待厘清
尽管舆论长期质疑天九涉嫌传销,但截至目前,尚无全国性刑事判决认定其构成组织、领导传销活动罪。不过,多地公安机关已受理投资者报案。
根据《禁止传销条例》,传销需具备“入门费”“拉人头”“团队计酬”三大特征。投资者提供的“城市合伙人”协议显示,推广员发展下线可获得5%–15%的层级返佣,且设置三级以上奖励结构——已触及传销监管红线。
2024年,江苏某基层法院在一宗民事判决中指出:“被告(天九区域代理)以孵化项目为名,向不特定对象承诺保本高收益,其行为涉嫌违反金融管理法规,建议监管部门介入。”虽未直接定性为非法集资,但已释放强烈警示信号。
有金融法学者指出:“天九模式游走在合法私募与非法集资之间,利用‘共享经济’‘独角兽孵化’等新概念规避监管,是典型的‘伪创新’。”
行业反思与制度破局:如何守住创新与骗局的边界?
天九的困境并非孤例,而是折射出当前创业孵化、共享经济、Pre-IPO投资等领域监管滞后的系统性风险。当卢俊卿高呼“70岁以前还算青年”,当戈峻在海外论坛畅谈“开放生态”,成千上万像张敏这样的投资者仍在维权路上艰难前行。
要防止类似悲剧重演,亟需三方面行动:
1.强化穿透式监管:将承诺高回报、面向非合格投资者募资的“孵化平台”纳入地方金融监管范畴,强制披露底层资产、资金流向与项目进展;
2.完善投资者保护机制:推动集体诉讼制度落地,设立专项基金支持小额投资者维权;
3.厘清“创新”法律边界:由央行、证监会联合出台指引,明确“项目众筹”“股权孵化”等新模式的合规标准,杜绝“打着创新旗号行集资之实”。
截至发稿,对于当前诉讼、舆情,天九集团公关部门仅回应称:“部分纠纷属于正常商业风险,集团正优化项目筛选机制。”但未提供任何财务数据、审计报告或上市进展说明。而全国各地的投资者维权群,仍在每日更新着新的绝望与坚持。
在这场以“共享”为名、以“独角兽”为饵的资本游戏中,真正的共享,或许只是风险——由普通人独自承担的风险。(资钛出品)